一
2024年，我的第二部长篇演义《金农的水仙》出书了，新书上市，内心有些小本旨。适值际遇一位前辈对金农很有商榷，他向我说起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演义，名字就叫《金冬心》，问我看过莫得。我因为没看过这篇演义，便嗅觉很羞涩。前辈接着说，这篇演义提到金农托袁枚在南京卖画灯，袁枚回函说南京东谈主只知谈吃鸭子，白天齐不看字画，更不要说晚上了。我一愣，这样好玩的桥段往日竟然十足不知，愈加感到羞涩了。
晚上回到家，我飞速从书厨里找出《汪曾祺演义选》，还真的有一篇写于1983年的短篇演义《金冬心》。读完演义，我的内心里生出好多佩服，几千字写尽了金农在文东谈主圈、巨贾圈和官场外交上的各式“游刃”和“牢骚”。尤其是演义里还写到筵席上的各式菜式，了然入怀，若论演义故事应该如何写好饭局应付，这篇《金冬心》无疑是极好的范文。
具体讲到袁枚拿“南京东谈主只知谈吃鸭子”暧昧、搪塞金农的桥段，演义里其实是这样写的：
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，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。不念念过了辉煌，还莫得音书。
当今，清偿来了！
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骚：“金陵东谈主只解吃鸭？光天白天，尚无目识字画，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？……”
这个老谋深算！不帮我卖灯，倒给我弄来十部《诗话》，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（盐商）抽丰！——俗！
二
念念必南京东谈主读到此处，详情是不乐意的，我读到此处，却忍不住联念念到我方在南京的各式“觅食”故事。细念念下来，盐水鸭、南京烤鸭、老鸭粉丝汤纷繁跳将出来，还真的是“莫得一只鸭子能够辞世逃出南京”。
我吃南京盐水鸭，印象最深的照旧在当地，趁着鸭子余温尚存，有咸鲜的汁水伴着，进口最好。自后有了真空包装的南京盐水鸭，鸭子照旧好鸭子，但掀开之后，全体过于浓缩，非得重新回炉蒸一下或者用微波炉转一下，让包装袋里的鸭子“浮松”，进口才可口。盐水的东西，大抵齐得趁热吃才可口，我在合肥吃吴山贡鹅，亦然这般体会。
我照旧北京烤鸭的拥趸，各式门户的北京烤鸭我齐注目。但初尝南京烤鸭的时候，我并不合计它有好意思感，主若是因为北京烤鸭矜重片皮大法，再搭配各式配料，一个面饼卷下来，卷的不是鸭肉，卷的是那五彩斑斓的好意思好情态。再看南京烤鸭，师父手起刀落，两三分钟就把整只鸭子剁进了一次性饭盒，相配粗浅锐利。我曾经存身南京闹市街区，挑升看南京当地东谈主列队买烤鸭，自后我方也忍不住列队买了一份。也不顾什么形象了，买好之后径直在路边开吃，掀开一次性饭盒，拿出一次性筷子，夹起一块鸭肉就往嘴里送。如何描写呢？鸭肉其实照旧阿谁鸭肉，但淋在鸭肉上头的阿谁酱汁，真的太好意思味了。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描写，那就好比是，老公房精装修，看着不外如斯，住进去了才发现其实也很棒。
临了说一下老鸭粉丝汤，大略真的是一种观点，我总合计那就是一种小吃，跟上海的鸡鸭血汤属于合并畛域。但着实决定一碗老鸭粉丝汤可口不可口的要害，其实是粉丝，并不是老鸭。并且，在南京的小吃疆土里，牛肉锅贴、皮肚面齐是很值得一尝的好意思味，也无谓固执于老鸭粉丝汤。
三
不绝讲演义的事情。其实，我我方对金农的字画相配珍重，但读了《金冬心》，总合计汪曾祺把金农写得过于“八面玲珑”，以至有些“奸商”，容易给东谈主留住负面印象。就跟当今相似，有些画家单看他的画作就可以了，千万别坚强这个东谈主。一朝坚强了，发现画家本尊非常浓重，再看他的画作，对其孤冷高远的印象也就一霎坍塌了。只不外当今艺术界难免矜重情面，心里再如何不乐意，嘴巴上照旧留过剩地。倒是汪曾祺先生那会儿，即即是老一又友，点评作品亦然直抒己见，并不如何讲情面。
《金冬心》这篇演义写于1983年，1997年汪曾祺先生过世，他同期代的老一又友黄裳先生在2009年第3期的《念书》上有一篇《也说汪曾祺》，著作写得清楚，既吊唁了知音，又为我方珍重的金农“严容庄容”。
黄裳先生写谈：“值得一说的是他的《金冬心》。初读，激赏，自后再读，合计不外所以期间胜，并未花多鼎力气就写成了，说不上‘代表作’。说来颇有风趣，我曾经对金冬心发生过兴趣兴趣，编过一册《金冬隐衷辑》，从雍乾间冬心一又辈的诗文辘集辑取素材，原念念写一篇清前期扬州盐商、文人、画东谈主之间关系的著作，一直未动笔，见曾祺的演义，不免激赏。自后重读，合计这恰是一篇‘才子著作’，摭取一二故实，穿插点染，其意自见，手法确切贤达，但不可归入‘力作’。”
如飘扬章取义看黄裳先生的这段话，详情以为这两位老先生心中芥蒂，不是好一又友。事实上，对于演义《金冬心》的前后逸事，说得最了了的照旧汪曾祺的女儿汪朗。汪朗在2014年第21期《三联生涯周刊》上有一篇回忆著作，挑升谈及此事：“老翁儿多年的一又友黄裳先生写过一篇《也说汪曾祺》，追念了两东谈主的往还故事，还对他的一些作品进行了评价，齐相配精到。真的是懂老翁儿……‘才子著作’，这等评价，也就是黄裳说得出来，因为他看清了内部的谈谈。”
2003年我作念记者那会儿，曾经采访过汪朗先生，非常亲和的一个东谈主。他写好意思食著作自成立场，而这篇著作则可以说是“吊唁父亲”这一类著作里的佳作。对于汪曾祺写稿灵感的出处，汪朗不绝写谈：“金冬心的这个故事，不少东谈主齐讲过，但出自何处，则纤悉无遗。老翁儿也没拿起过，写演义时也没见他查阅过什么良友。自后，证实一个一又友查到的陈迹，我从清东谈主牛应之的《雨窗消意录》卷三中找到了关系记录。”
四
既然演义的框架一经找到了出处，那演义里袁枚写给金农的这封信札，看成写稿的细节元素，是否有准确的出处呢？我第一响应是去翻袁枚《小仓山房尺牍》的目次，居然找到一则《答金寿门托卖灯》的记录。可惜网上本体不全，要查找全文还得靠纸质书，便网购了一册《小仓山房尺牍》。这书由袁枚自编而成，初刻为六卷，在其晚年时增补为十卷，当今比拟通行的是清代咸乐岁间胡光斗编选的一个八卷本。证实这个版块，翻到卷一的第三篇，即《答金寿门托卖灯》，开篇几句其实是这样写的：“三月间芳讯至，属售画灯。适仆在江北弄田，未及裁答，致手简再问。先生翰墨，遗世孤独，付烛奴以光明之，真奇宝也。奈金陵东谈主但知食鸭耳。白天昭昭，尚不知画为何物，况永夜之悠悠乎？”
回函到此处，风趣一经很明确了。该捧的也捧了，但事情该不办的，照旧照样不办，东西也就这样被退了追念。但袁枚说南京东谈主只知谈吃鸭子，只好《小仓山房尺牍》里的文字记录，并莫得其他佐证。念念必信札的原件一经不存在了，不然这物件放在拍卖场上，至少可以卖到六位数，如果再有金农奉求袁枚的信札，两件加沿途，详情能卖到七位数。
袁枚在信里毋庸置疑，说南京东谈主爱吃鸭子，应该是有依据的，不是口不择言。我接着翻看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，对于鸭子的记录齐归在“羽族单”，内部的确有一则《挂卤鸭》，和南京关系。“塞葱鸭腹，盖闷而烧。水西门许店最精。家中不可作。有黄、黑二色，黄者更妙。”这里的水西门，据验证，就是今天南京城的水西门。可见，袁枚对南京鸭子是有商榷的。
五
如斯穷讲究底，翻找册本，花去了晚间不少失业时刻。但我乐在其中，并不合计败兴，而我弥远驯服，具有生命力的好著作，即便躲在旯旮里，也会被东谈主念念起。如何找到它，却是各有各的路数。
最近和一位一又友餐叙，席间一又友谈及让DeepSeek写一篇汪曾祺立场的好意思食散文，一霎便写好了。我说，那是因为汪曾祺先生的著作“文风”很判辨，并且他写得多，数据保有量大，因此AI就比拟容易生成一篇相似立场的著作。如果数据保有量不大的话，不一定能生成。话音刚落，一又友便说：“是的，我接着条件DeepSeek写一篇陈佳勇立场的好意思食散文，系统领导说，抱歉，咱们还不老到陈佳勇的写稿立场。”一又友归一又友，脸上终究有点挂不住，我飞速补充谈：这确切催东谈主奋进啊，看来我要多写少许好意思食著作。然则，你如果用一下“豆包”，大略它会给你一些不相似的握取数据。我的潜台词是，我在“豆包”何处，应该比在DeepSeek何处东谈主气略高一些。照旧应了那句老话，“死鸭子插嗫”。
固然袁枚写给金农的这封信，没东谈方针过什物，但金农写给某位“老迈”的信札，我是看到过的。那通讯札上，一开篇，金农就非常服软，把身材放得低低的。“前打听未得晤语，弟本年贫不可归，拟于僧寮度岁矣。”可见日子过得并不舒坦，如何办？要念念日子过得好，还得靠卖字画呀。于是，金农启齿谈，我的字画本体其实照旧可以的，老迈您是“广陵细密首领”，恳请老迈帮我倾销“拙书楠木灯”。进而金农极其谦善地苦求这位老迈，“倘蒙允可当遣下走来以便酌行”。金农卖画齐卖得这样敬业，吾辈当自立握住，还有什么情理不尽力、不拼搏呢？
（刊于2025年3月23日开脱日报朝花周刊）
作家：陈佳勇